[原创：历史之间]《拥我以梦·蓝》四、比翼

蘭和風

一年后。
和煦的美妙天气像欢快的候鸟从南方迁徙，栖息在神迹岛临海的悬崖上。这座岛因曾是创世神的落脚点而闻名，传说她就是站在这儿创造出东、南、西、北、中五个大洲及其上的各色种族的。许多载着受邀参加沙皇婚礼的宾客的船只开进港口。所有教堂的钟都响了起来。每一个祭台上，芬芳的油脂在贵重的灯里燃烧。
这是一场空前绝后、举世瞩目的盛大婚礼！难以描摹，超乎想像，穿越时空凝结在此处。
南薇由一只巨大的贝壳送上岸——她的全体亲朋好友谨慎地留在海中，以免被过度灼热的大火球烤个六成熟。他们依次亲吻她的面颊，含泪说着祝福的话，哭出来的珍珠简直要把海底铺上个双层。
“好孩子，你受苦了……”
当她最亲最爱的老祖母伸手拥抱她的时候，一直强作镇定的她才终于哭出声来。为了她的爱情、她的梦想，她真的——要舍弃掉曾经拥有的一切了！她咬牙忍受剐鳞之痛，用力得牙齿都有些松动。再强烈的麻药也抵挡不住那样的剧痛。剐鳞结束，又不歇气地用利斧劈开尾椎……她死去活来了多少回！然而这是她的决定，她没有退路，所以不能后悔。
深呼吸，抬首仰望天空，再低头仔细地凝视大海，凝视每一个族人，将那些面孔一一铭刻，随即毅然转身。
她是孤独前行的新娘，但她的未来等待在前方，过去的种种牺牲是不得不为的割让，她正在逐步实现梦寐以求的愿望。她一无所有，她甘之若饴。最艰难的岁月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海国，只是身后定格的背景，是心底最美丽的惦记！
教堂内浮动迷醉的香气，宛如层层叠叠的海浪。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的力量带着喜悦的笑容引领她走向圣坛。爱律一身庄重的礼服，萧疏轩举，玉树临风，每一个眼神的波动都荡漾着深情缱绻。她缓步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
主持婚礼的是一名水蓝色长发的美貌女子。她看似青春却又感觉老成，细细怜怜地绽开几乎令人窒息的极致之美。在她身上，南薇感受到一种极为熟悉的气息，仿佛回到故乡、躺在大海吟唱的歌谣里游曳一般，一时竟恍惚起来。
“这位是水之精灵王，温蒂妮。”爱律在她耳畔悄声说。
……沙皇的面子果然很大。她哑然，内心顿时充盈无比甜蜜的得意。这是一种极大的满足了虚荣心的飘飘然。由萝林的精灵王来主持婚礼！如此的至高无上，试问天下有几人做得到？
她陶醉在自己的幸福当中，对这段姻缘的最后一丝犹豫和怀疑也模糊掉了。

温蒂妮清甜的嗓音袅袅回荡在教堂的穹顶下，宣布他们正式结为夫妻。
无名指上，五克拉的钻石戒指熠熠生辉。多么难以置信的美梦啊！婚戒沉静地圈住纤细的手指。肌肤之下的血液，脉脉流动涌至心脏，轮回，冲击着这幸福的见证。灵魂深处进驻一个身影，婚戒锁进一段白头偕老的爱情。南薇不由自主地哭泣，颗颗珍珠落在阳光里的光晕都在叙说她的幸福。
——愿彼生随此生，卿心似我心。
爱律的心情却开始沉重。深深吐出一口气，眼中掠过近似悲壮但又昂扬的色调。灵力一鼓，数道光芒在背上交织、流动，伸展开来的羽翼宛若午夜优昙的绝美绽放！
每一个初为人夫的男性梦者面对这一刻都是心绪复杂的。他避开头不去看南薇的脸，接过温蒂妮递来的冷刀，反手削下自己的左翼！翅膀无声落地，纯白的鲜血在半空洋洋洒洒。这竟是——活生生地斩断相连的血肉？！南薇带着满脸来不及收拾的喜悦惊叫退后，被温蒂妮一把攫了手腕。
“躲什么，这是仪式的最后一步了。”她有点不满新任梦后的大惊小怪地挑挑眉。爱律托起完整的一片断翼，面色惨白地冲受惊的南薇勉强微笑：“对不起啊，薇……吓到你了吧？别怕，没事的……每个男性梦者都要经历它，没什么大不了。”
“爱律！爱律……”
她哽咽地唤他的名字，自己曾经经受的苦难抛去九霄云外，一心只忧心他的伤势。
“血很快就会止住，真的……”他小心地吻她的嘴唇，仿佛蝴蝶翩翩的轻巧，“薇，我爱你。”
“我也爱你。”
说话间，她蓦地感觉脊背一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彻骨的寒冷让她浑身颤栗。
“刚开始可能会不太适应……磨合期过了就好了。”
这感觉令她联想到某种软体生物。羽翼覆在她身上，活像一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章鱼，无数滑腻的隐形触手在光洁的背部摸索，带有寻找的目的。并不疼痛，但是异常可怕，她根本无法抑制内心对此的恐惧与厌恶。心脏“咚咚咚”地抨击，她想那是不是退堂鼓的预兆呢？
忽然背上陡然一轻，之前的种种不适统统消失，灵魂自下而上升腾巨大的轻盈感。
教堂爆发排山倒海的欢呼，为沙未之梦后的真正的诞生而欢呼！
爱律终于安下心。他的伤口已经愈合，精神也为之一震。执起她的手，他给了她一个神秘的眼色：“现在，请允许我实践我的诺言——‘以天空作聘礼，迎娶你’。”

出了教堂，众人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阴沉，铅色的云在天际滚动，似暴雨将至。
“第一次‘比翼齐飞’的回忆可能不够尽善尽美了罢？”南薇有点扫兴。
“那可未必。”爱律搂住她的肩，“来，抱紧我，要起飞啰。”
“你确定这种情况下体验飞翔没问题么，没有任何相关经验的沙皇陛下？”
话虽如此，她还是乖乖环抱他的腰。
“好歹我也是耳濡目染过专业飞行知识很多年的啊。”
语音甫落，他们已迎着风的出发点，腾空飞起！
这是一种怎样的俯瞰大地的满足感？每每在云端，创世神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注视这个由她一手创造的宇宙？怕也不过如此吧！海浪如山耸，浑波万迭侵。浮云布满天空，淡一块，浓一块。这一幅褪色不匀的灰色布挡在前方，不远不近，漫不经心。温良参半的空气阵阵风流地拂到南薇面上，美妙得无从察觉，有一点儿像爱抚，像情人温存的吻。它在这云上描绘花纹，或作线条延伸，或折扇一样张开，或以珊瑚的形状分裂。这一切都完成得极快，带有微微的声响，如同一个觉醒的渺茫记号。
可是欠缺了点什么。
她有丝失落地思念太阳，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拭去鼻尖沾上的水珠。爱律似乎洞悉了她的想法。轻轻微笑，他念出一句咒文，一团金光骤然在云间绽放，转瞬即逝。仿佛以此为信号，云朵开始围绕远处一个隐秘的中心旋转，逐渐淡化，天空重新呈现原本的颜色。无数光芒从那个中心释放开来，层叠地舒展，一波连一波，汇聚成瀑布铺天而降，把天空洗练得愈加明净清澄。接近这样的光，南薇心头熨过形容不出的安宁祥和，喜获新生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然而，待到她看清光之间绰约的身影后，她惊得差点一头载进海去。
——天使！是天使！这些聚合了世间所有美好的化身现出实体在天地间飞翔！
“喜欢吗？”
爱律的气息在她耳畔缭绕。
她无话可说。
这是爱情的名字，是一把插进胸口的匕首，是一记痛彻心扉的伤感，是一纸写在土地上的符咒，是一只永不停歇的无足鸟，是一场离散然后重逢的注定……这些关于爱情的秘密在风里云里穿梭来去，轻声细语。她的瞳孔投下它们的影子，花瓣般飘零，清清楚楚地丈量其中纯粹的动容。就如天空和大海都是那么慑人心魄的蓝，会永恒地被海天一线牢牢契合在一起。当初升的曙光颠覆了苍冷的色彩，相爱的人将生生世世不会分开。
即便没有天使也不能动摇这美好。
这已然就是天堂。
他在童话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听到，所以他让她也听到。
他在童话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看到，所以他让她也看到。

爱情的天籁还在耳边奏鸣，新婚的滋味依然是水洗过的樱桃一样清新动人，在唇齿之间流连不去。
蜜月地点选在北洲的檀香镇。这个清静的小镇充满春天的生机勃勃的喜庆劲儿，显得干净、小巧和精致。街上听不见嘈杂的市声，只有马蹄“哒哒哒”地叩击惬意的步子。
“起床了，老婆——”
爱律一如既往地在外间扮演晨起闹钟的角色。
伸脚蹬开被子（她十分热衷于使用这身体的新部分），洗漱完毕走出卧室，象牙色的丝绸睡裙随着她的移动与地毯摩挲出窸窸窣窣的细响。
“早安。”她来到爱律身后，吻吻他白金色的后脑，在早餐桌对面坐下，为自己倒了杯牛奶。牛奶壶是上好的骨瓷，是爱律所赠的结婚礼物之一。她不知疲倦地热爱手指划过这只壶、以及杯子压住嘴唇的感觉。
“你今天特别可人。”
爱律把面包卷涂好黄油，放进南薇面前的盘子。阳光照射在他身上，流动的线条于地板拉出夸张的细长。
她笑吟吟地捧住杯子，说：“你每天早上都这么油嘴滑舌。”
“我只是乐于并且善于发现美，再顺便赞赏一下。”他回答，低头吃自己的那一份全水果早餐，“如果不习惯这种西式饮食就告诉我，我去吩咐厨房重做一份中式海鲜餐。”
“你结婚以后变唠叨了呢。同样的一句话，每天都在问。”说完她吐了一下舌头，这恐怕是因为她尚未克服水土不服的问题——好比说，她至今没能从陆地种族的食谱里找到称心如意的餐点。这颇令人头疼，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有爱律体贴入微的关怀就足够了，“俗话说的好，有情饮水饱”啊。
“既然嫁给了你，当然就应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以，即使那些食物味同嚼蜡，她也吃得香甜。
“这话听着真不舒服——怎么能这样形容你的亲亲老公？”
“你也不嫌肉麻。”
“老婆爱听，就要坚持。”
“谁说我爱听！”
“你没表示反对啊。”
“……”

琐碎的幸福，大抵就是如此吧？每天一起睁眼面对好天气，一起在蓝天白云之中飞翔，一起感受生活的点点滴滴，一起在夜的陪伴下去往梦乡徜徉。路边的野蔷薇开着，微风挟带蔓草和薄荷的香味把林木的身影推进河里。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处都是花，天际的星星似的闪烁。站在坡上望一望，又可以看见同样遍地花朵的原野，一直到那被阳光照耀的森林遮蔽着的远山为止。山顶上处处是浅色的与透明的云彩，时浓时淡地微微衬托出地平线一带的明朗碧空。
这样的美景，或许才匹配得上他们这最美的幸福。
哪怕童话，终究会有结局。
——那一定是以“他们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落幕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