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冰蓝色的雨 The Rain of the icy blue
太阳下山后的洛里安特,从海上吹来的海风夹杂着潮湿的气味,凉凉的。
走在大街上的洛塔尔,不禁将外套领子竖了起来。
突然他似乎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人影在纠缠。
奇怪,都快接近宵禁的时间了,怎么还有人在街上呢……?
洛塔尔走近了些,看到了那两个人,一个高大的男子,似乎是揽住对方,而对方好象是基本失去了意识,完全倒在那个男子的怀里。
伴随着路灯的光线,洛塔尔看清楚了,这也不禁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高大的男子,是海军部的高级参谋长阿尔弗雷德•阿尔特塔少将,而那个失去意识的人,正是埃雷米•缪塞本人。
就在他的感觉阈限给出恰当的反应时,他看到了,那个男子揽过他的腰,吻了,没错,是亲吻了对方的嘴唇。
洛塔尔顿时感觉浑身象是被冻结了,他应该气愤地选择头也不回转身,并且从此以后确信了所谓的传言从而更加深了对对方的厌恶,没错,以他的个性来看这个表现是最合理的。但是,但是——
洛塔尔几乎是本能般地冲了上去,对着那名男子就是一拳,那个人没有任何防备,直接倒了下去。
洛塔尔连忙上前抱住几乎是倒在自己怀里的埃雷米,好重的药味啊,他皱了皱眉头,他让对方靠在路灯旁,然后再有功夫去关心一下那个刚才挨了自己结实的一下的那位仁兄。
洛塔尔此时稍稍冷静了点,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么严重的错误。要知道,对方可是军衔比自己高很多的参谋长,而说到动机,谁又会相信在此时此刻此地发生的事情?
幸运的是,对方显然也不想对此事过多纠缠,而且如此不光彩的事情如果传出去的话也会对他的名声造成很大的伤害,他擦去嘴角边的血迹,对洛塔尔露出一个冷笑,“我以为这小子只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感兴趣呢。”
洛塔尔的怒火又被点燃了,“请您放尊重点,参谋长阁下!”他特别着重强调参谋长这三个字。令对方也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很好,克雷茨克默少校,既然你如此清楚,那就放聪明点的话就不要声张,就你们和我之间的差距,你觉得别人会比较相信谁呢?”他又冷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了。
洛塔尔同时也松了口气,他转过身去看着那个不省人世的同辈,露出一个苦笑,心想刚才的自己准是疯了,居然会插手管这家伙的事儿,原本的自己可是和他划清界限的。
他的眼睛久久地停留在对方身上,均匀的呼吸声,长长的睫毛,完美无暇的脸蛋,在军人中显得略微瘦小的身材,洛塔尔为自己心里的那种突如其来升起的欲望而感到羞愧。
“总不能把他扔在这儿不管吧……看在同行的份儿上。”
他蹲下身子,抱起了对方,消失在了夜色里。
天空死灰一般的蓝色。
四周寂静无声,像是吸血鬼的棺材,教堂后的墓地。
你要活下去……孩子……活……下去。
没错,要活下去,只有得到权力,得到权力,所以要不择手段。
躺在床上的男子,慢慢睁开眼睛,美丽的宝石绿色,在那一瞬间没有丝毫的戒备,月光洒了进来,眼睛象是盛满圣水的容器,有种波光粼粼的错觉。
“终于醒了么?”
顺着声音来源,埃雷米看到了站在床头的洛塔尔•克雷茨克默,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
埃雷米突然如同是受到了惊吓一般,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为什么……你?”他一脸的茫然,并且再次充满了防备。
“哎哎,虽然我也不指望你会谢谢我把你从街上一直抱回来,但是请别露出这种好象我是坏人一样的表情好不好?”洛塔尔的脑门上又忍不住暴出“井字”了。
“是你……救了我?!”埃雷米放下了戒备的表情,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对方。
洛塔尔对对方就自己的行为用“救”这个说法感到颇为意外,事实上,他自己从一开始也没打算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救人”。
“切……少开玩笑了,你不是自愿的么!?”
突然地,洛塔尔想用这句话来刺激对方,他的心里泛起一阵残酷。
果然,对方的表情像是受到了伤害,似乎是想争辩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如果你是被强迫的,就反抗啊,不要做出这种如同怨妇一样的表情好不好?!”洛塔尔对对方的抵触心理又一次占据了上风。
“对不起……”埃雷米从床上站起身,看着洛塔尔,似乎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浪费你的时间了。”然后他绕过对方,朝门口走去。
“等等,你要去哪?”话一出口,洛塔尔就后悔了,真愚蠢啊,居然问对方要去哪?你管得着么?你是他什么人?
果然,对方停下脚步,回过头,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洛塔尔觉得自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悲伤的无奈。
“我也不知道。”他这样回答,面无表情地。
“若是不介意的话就继续留在这儿好了,现在离天亮还早,如果你不想因为违反禁令而被逮捕的话,少校。”洛塔尔对自己居然说出这种话来的自己感到异常的惊讶,自己难道是疯了不成?!算了,怎么说对方也是自己的战友,如果因为这么一个愚蠢至极的理由被逮捕导致潜艇部队的实力被削弱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他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埃雷米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不用了,”这一次洛塔尔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的声音那么哀伤,那么无奈,那一字一句,如同是脱落的水晶,慢慢地,缓缓地落在他的心里,“谢谢你……”
啊,洛塔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真实。
那是一滴眼泪,从对方的脸颊边滑落……
“洛塔尔……”安捷洛推开门走了进来,显然他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他没什么吧?”
“没事,这个用不着你操心,安捷洛。”洛塔尔在安捷洛面前又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他微微笑了笑。
但是安捷洛的一句话立刻让他轻松不起来了,“可是,外面似乎在下很大的雨,他,真的不要紧么……?”
洛塔尔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哎哎,搞什么,我这算是在担心他么?
正在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在这个漆黑的雨夜,听起来如同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您好,这里是……”洛塔尔将听筒放在耳边,眼睛一边不安地望着窗外。
一阵冗长的对话,不,或许说是谈话更恰当,因为从头至尾洛塔尔都没有机会回话。
“是,是的,我明白了,长官。”
只有一个答案,那是指挥部打来的电话,下达召回总部报道的命令。
洛塔尔放下电话,“对不起……”他对安捷洛这么说道,而后者早已从他的表情中猜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于是回以一个不必介意的微笑,而他其实并不明白,洛塔尔的抱歉不仅仅只针对这个电话。
洛塔尔从桌子上随手抓起一把雨伞,便打开门冲了出去。
雨似乎是越下越大了,冰冷的雨滴,如同冰块一般重重地敲打在少年冰凉的脸颊上。
象是刀割一般。
埃雷米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两眼无神,雨水打在他的头发上,脸上,肩膀上,石板地面的坑洼积水溅起水花,粉身碎骨。
那个少年,那个孩子,在他离开时的那一刹那,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不要紧吧?外面正在下雨呢。”
埃雷米笑着摇摇头。
“真的,不要紧吗?”
“什么?”
少年的话令埃雷米为之一震。
“因为你的眼睛,就象是被冰冷的雨水打过一样,你的心里,也一直不停地在下着这样冰冷的雨吧。”
啊,是啊,居然一眼就被他看穿了呢……
那个孩子……究竟是……?
埃雷米苦笑了一下,没错啊,你这个拥有肮脏血统的孽种啊。
被歧视,被孤立,被凌辱,这就是他的父母亲犯下的罪体现在他身上的惩罚。
宝石绿色的眼睛,清澈见底,因为他早已看穿一切,不再包涵任何感情。
可是,可是为什么……?
“喂!你给我站住!”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埃雷米回过头去,有些惊讶地发现洛塔尔•克雷茨克默正怒气冲冲地站在他身后,一脸不爽的样子。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会在大街上游荡的?还是说你喜欢被雨淋透后得重感冒而在床上躺上好几天?”
在埃雷米看来,对方的表情虽然显得不屑一顾,却暴露了主人拼命想要掩饰的真实情绪——一种因为担心才会如此愤怒的情绪。
埃雷米看着眼前的少年,并不说话。
对方的沉默让洛塔尔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不禁又皱了皱眉头。
“如果不想生病的话就拿着。”
洛塔尔伸出手去。
看着少年手中的雨伞,埃雷米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双宝石绿色的眼眸,望着对方,仿佛能够看穿他的心。
“你到底要不要啊?!”
对方似乎是就要爆发的样子,埃雷米从他的手中接过伞,碰到了对方的手指,顿时就如同静电落在皮肤上,有点麻麻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谢谢你了……”埃雷米微微笑了笑。
“我只是不想你带着感冒回到大海上去,”洛塔尔抬了抬眉毛,他突然觉得表情舒展的对方显得有些顺眼了,“明天就得回总部报道,你,真的不要紧么?”
其实,那后一句才是少年跑出来的真正目的。
只是,埃雷米是不会体会到的,至少,从他的反应上可以看出来。
“我没事,”他一直保持着笑容,“想不到你是如此体贴的人呢,少校。”他转身,潮湿的空气在一瞬间也有所改变。
依照洛塔尔的个性,应该早就不依不挠地顶回去了,可他却愣在那里,看着对方渐渐远去的背影。
“哎!你等一下……”洛塔尔的肢体似乎是脱离了大脑的控制,就如同方才一样,本能一般地冲了上去,拉住了对方的手腕。
埃雷米惊讶地转过身来,他感到浑身如同被强烈的电流穿过,甚至在那么一瞬间,他失去了平衡。
埃雷米手上的伞还没来得及撑开,而洛塔尔为了上前扶他,手中的伞落在了地上。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一起暴露在大雨下。
看着对方那双因为吃惊而瞪大的眼眸,天啊,那是多么美啊,那完全不设防的表情,在神秘的面纱之后隐藏着的居然是令人窒息的魅力。
洛塔尔感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不,他根本没有任何感觉了。
“你……?”
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果还能算是距离的话——如今就连这点距离也要化为乌有了。
你,你是个遭到诅咒的孩子!
啊……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彼此,洛塔尔如同被解除了催眠一样,大梦初醒。他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用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表情与语气,表示着抱歉。
“对不起……”
出自对方口中的这句话如同是洒下的水滴一样,被融化在了空气里了。
洛塔尔感觉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
他只是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恼。
只是他根本没看到,对方因为被滂沱大雨打湿的脸,早已是泪流满面。
洛塔尔睁开眼睛,早晨的阳光竟显得那样刺眼,他简直无法面对安捷洛那双真诚的眼睛。
第五章 失去天空的旅程 The Patrol without Airforce
雨停了,云彩被太阳蒸发得不见踪影,强烈的阳光透过指挥中心的大玻璃洒进大厅,洛塔尔站在墙角边,穿着黑色的制服,镶嵌在围巾上的十字勋章折射出五光十色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反射在他被阴影埋没的脸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对面的门被推开了,京特尔•普林少校从里面走了出来。
“Hey……mein Freund!(my friend!)”洛塔尔带着微笑迎了上去,一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Lassen Sie uns unsere Jagd anfangen!(Let’s begin our hunting!)”
“战争不是游戏,我的朋友。”虽然了解对方的个性,但普林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正在此时,从另外一边的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当看清来人是谁时,这一次是轮到洛塔尔不自在了。
“早上好,埃雷米•缪塞少校。”以一名军人和一位战友的名义,普林向对方打了一个招呼。
对方点了点头,表示回礼,通常这个时候洛塔尔早该已被他的傲慢激怒了,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埃雷米•缪塞的眼神在洛塔尔身上停留了几秒钟,接着几乎是逃一般地慌乱,消失在了两人面前。
普林无奈地耸了耸肩,他自然了解好友的性格,于是便什么也没说,心里面琢磨着为什么这两人就非得这样针尖对麦芒呢?
“早上好,邓尼茨上将。”
邓尼茨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见了一个足以搅坏他一整天好心情的男人。
“早上好,尊敬的帝国元帅大人。”邓尼茨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冷冷地看着对方:赫尔曼•戈林元帅,空军总司令。就他看来,对方是一个完全不懂得战争战术战略的大傻瓜。
“我们需要谈谈。”
“很抱歉,大人,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可谈的。”邓尼茨毫不客气地回击道。
赫尔曼•戈林,这个蠢材先前一直声称:“飞行的所有武装力量属于我们”,从元首将第40团交由邓尼茨和他的潜水艇部队支配后,这个家伙就一直牢骚不断,他对把一支空军部队划归海军领导非常不满意。戈林曾不止一次试图让邓尼茨说服元首废除那个命令。邓尼茨没有同意,从此两人的关系开始从原先的尴尬变得有些水火不容。
邓尼茨希望侦察机会帮助他的潜水艇准确地搜寻目标,但经过证明它们并不能做到。一天仅有两架飞机——而原来答应的是12架——用来出击。尽管飞机安装了附加的燃料箱,可以使之从波尔多飞到北运河西边和西北边的主要潜水艇军事基地,但是飞机还不能在天上待那么长时间。如果它们碰巧发现了一支船队,直到潜水艇到达后它们才能连续不断地保持联系。燃料的短缺也不允许它们返回法国。他们必须飞到挪威西海岸的一个飞机场。那是一个冒险的行动,因为那里长期有雾,对飞机飞行很不利。
另一个主要问题是飞机的不准确的航海报告,有时相差80英里之多。有时,依照一架飞机所述查明船队的位置,把狼群派遣过去,发现那里是空空的海水。尽管日常的空中侦察提供了一个非常有用的英军航海总图,但是,邓尼茨不得不依靠他的潜水艇发现大西洋的目标。
尽管有侦察机的问题,但是海军最高统帅部还是乐观的。英国的船以每月50万吨的速度下沉,速度是惊人的,比英国和美国两个国家造船厂的生产能力之和的3倍还多。德国战略家估计,如果把他们的潜水艇、飞机、水面船队和水雷的能力加起来,每月可以毁掉75万吨的船的话,英国在一年之内就会被迫退出战争。他们觉得,如果纳粹空军完全按照希望的每月30万吨的击沉速度,那么那个数字就很容易达到。但是在1942年的某些时候,英美联合造船计划达到每月50万吨的生产量,在这之前必须马上切断英国的运输生命线。
而正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德国的潜水艇部队经受了一次严重的打击。
身穿灰色制服的男子,坐在第一排的长椅上,低垂着头,他的左手按在自己胸前,十字架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他在与自己生命中的某些东西告别。
“京特尔,”神甫从洗礼坛上慢慢走了下来,朝这位约定俗成的来访者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亲爱的利舍里尔,我的心正在忏悔。”京特尔少校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保持着那个姿态。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我的孩子。”神甫走了过来,坐在了他身旁。
“我听见大海的声音,在梦里,呼唤着我,”京特尔吻了吻胸前的十字架,转头看着神甫,“我有预感,这一次我……恐怕是回不来了。”
“主在上,”神甫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每个人都将有自己的归宿,如果上帝决定这就是你的归宿,那你也没有必要觉得后悔,我的孩子。”
“谢谢你,利舍里尔,我的朋友,我的,父亲。”
京特尔•普林,起身离开了这座小教堂,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阳光的另一头,神甫默默地注视着他,因为这一次再见似乎就意味着永别,他要将那个沧桑而深刻的背影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与记忆中。
“这又是安捷洛给你的吧?”
站在甲板上的京特尔,开始调侃起他的同伴来。
洛塔尔•克雷茨克默看着手中的掉坠,“他非得让我带上这个,我实在坳不过他……”蓝色小熊状的挂坠,扁扁的,泛着光,镶嵌着粉红的彩色玻璃,折射着海水与天空的蓝,纯净地让人不忍去碰触。
“你和安捷洛之间发生了什么?”京特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这样问道,“最近提起他时你的表情总是显得……有点儿不那么自然。”
“我们?不,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我们很好,非常好。”洛塔尔将挂坠重新带上,他有点儿故意地装作若无其事。
京特尔也没打算追问下去,毕竟这是他的私事,即使是再亲密的朋友也得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天空开始变色了,好象有一场暴风雨要来呢。”洛塔尔呼吸了一下,四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有点儿潮湿。
“无所谓,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冒雨出海了,你说呢?航海家?”
“是啊是啊,就连哥伦布见了你都会自卑呢。”
洛塔尔看见对方朝自己挥了挥手,示意告别,天空开始飘起小雨,风也渐渐大了起来,洛塔尔没有看清对方的表情,总象是在隐藏着点儿什么,是对方,抑或是自己。
当然,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当洛塔尔出现在潜艇的指挥塔的另外一端时,当他消失在海平面之上后,所有的一切情感都与他无关了,此时此刻,他仅仅,而且只能是一名军人,一名潜水艇艇长。
短暂的休整后,洛塔尔•克雷茨克默少校,和他的同伴们,和他的U-99号潜水艇,又一次回到了水下,那个冰冷的战场,布满尸体与残骸,憎恨与诅咒的亚特兰蒂斯。
“U-99号,方向,北大西洋;目的地,冰岛!”
刚下过雨的天空放晴,开着的天窗,深蓝与惨白的强烈对比,小说家正听着关于“海”系列的原声,有关1900的传说,海德修斯见过海,在爱尔兰,在诺曼底,在欧登塞,在斯德哥尔摩,等等。就象他这样隔着电视屏幕,或是他的心隔着显示屏,有时候听听原声带能让他平静下来,真正听到他自己在想些什么,而不是让时间就这样流走。昨天下午下了暴雨,抱着一本佛罗伦萨史坐在橙色的灯光下,不知道荣格在世能否为他解释一下这个情结,不过此时此刻的他觉得自己似乎需要系统脱敏一下了。
埃雷米•缪塞少校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患上热伤风,他更不会想到,他的上司会因为这么点儿破理由就取消了他和他的潜水艇的外出巡逻,其实他早该想到,否则他不会听任自己一个晚上那样淋雨。
他讨厌留在陆地上,他宁愿呆在冰冰冷的海底下,特殊的战斗环境,特殊的身份,他不需要被迫做任何事,他不需要对任何人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任何解释。
“总之您就趁这个机会好好休个假吧,少校。”
埃雷米走出大楼,黑色的制服,加上一条围巾,他仍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微弱的阳光洒在街边的积水坑上,掉落几滴雨水,倒映着他的影子。
“埃雷米•缪塞少校?”
埃雷米停下脚步,抬起头,看见自己的眼前站着一名少年,浓密的黑发,大大的水晶般的眼睛,穿着整洁的白色套装,看上去就和普通人家的少爷没什么两样。
安捷洛•露西亚,带着温柔的微笑看着他,他手中提着一个袋子,似乎是刚采购回来路过。
埃雷米略微点了点头,看着眼前那个有些不可思议的少年,他不过只见过自己一面而已。
“有兴趣一起吃午饭么?”少年无害地笑容令埃雷米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埃雷米和安捷洛走进了那家常去的咖啡馆,一如既往地选择了靠窗的座位。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埃雷米比较沉默,他有着傲慢的餐桌礼仪,没有边用餐边侃侃而谈的习惯。倒是安捷洛一直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基本都是关于潜水艇部队的问题,看来洛塔尔平时并不怎么和他说起自己的工作。
“你和他是恋人吗?”终于,埃雷米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终于这样问道,不可否认这也是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安捷洛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是……是啊。”
“你不担心么?”埃雷米喝了一口清咖啡,“这份职业的人可是离死神最近的。”
安捷洛的身体抖了一下,很明显那句话刺痛到了他,他有些不安地握着盛有奶昔的玻璃杯的吸管,露水顺着玻璃壁沿流下来。
“这我知道……”安捷洛的声音有些不自在,“但是我相信他,所以也相信他为之信仰的东西……”轻柔的声音,却泛着些许执着的东西在内。
“为了他的信仰,而浪费你的青春?”埃雷米抬起头,“抱歉,我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他注意到对方的脸色突然变了,其实他说话的基调一直是这样,那么一针见血,露骨,从不在乎对方的感受。
“不,我没什么,只是,少校先生,您似乎不怎么谈论自己?”安捷洛看着埃雷米,而后者似乎并不习惯被他这样直视,因为那双纯净的眼睛总能将他看穿。
“你不会感兴趣的,没有人感兴趣。”他别过脸去,避开安捷洛的视线,笑得有些尴尬。
“或是您无时无刻不在掩饰着自己吧?”
埃雷米呆了一呆,他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那个孩子,纯净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杂念。
“我想我得走了,很抱歉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埃雷米将凉了一半的咖啡推到桌边,站起身穿上了外套,最后,他伸出手去。“谢谢你,能和你一起聊天我很高兴。”
“不,这也是我的荣幸,少校先生。”安捷洛握住了他的手,“我期待着我们的下一次见面。”
埃雷米走出咖啡馆,轻轻舒了口气,刚才的一瞬间居然有想要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冲动,当然,自己不想再一次经历噩梦,可是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那个孩子……到底是……?
“请等一下,少校先生!”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埃雷米转过身去,有些惊讶地看着跑向自己的少年。
“您忘了拿您的围巾,”因为跑步而有些喘气的安捷洛面带微笑地将手中的白色围巾交给埃雷米,细微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下来。“一名军人可不能这么丢三落四哦,请您记得要好好休息啊。缺乏睡眠可是会让人的记忆力和反映力变差的,少校。”
“谢谢你……”埃雷米接过围巾,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笑容。“下次请称呼我的名字。”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只有那条白色的围巾,还残留着那从他的身上染上的,迷迭香的香味。
第六章 寂静无声“Abschied” Dead Silence and Farewell
“说实话,我真的不喜欢,”从U-99号潜水艇的船员室里传来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天气。”
海平面上下着大暴雨,潜水艇的舱内显得格外潮湿与闷热,不当值的士兵坐在船员室的床沿上抱怨,当然,也仅仅是抱怨而已,而他们的船长和他们在一起。
“就这样糟糕的天气,我们真该向统帅部建议放假一个星期。”洛塔尔•克雷茨克默也跟着摇了摇头,一边露出轻松地微笑,过去了一个多星期,他的潜水艇已经达到了冰岛附近,然而一路上风平浪静,直到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降临。
“然后你就可以抽时间好好陪陪自己心爱的人了吧?船长。”突然有人这么插嘴道。
“闭嘴!安迪!谁允许你这么八卦的?”洛塔尔随后抓起身边的一个空罐头,朝多事者的那个方向扔了过去,船舱里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蓝色的小熊挂坠在洛塔尔的胸前一摆一摆,摇摇晃晃,敞开的白色衬衫,露出略显黑黝的皮肤。
虽然看上去很悠闲,不过没有猎物的日子也实在是非常无聊。船员们轮班上岗,而那些没有值勤任务的士兵,在狭窄的船员室里面对面地下着国际象棋——这也是潜艇里仅有的娱乐了;或是读着根本看不上几行字的书,“嘿,约阿希姆,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是一个诗人?!”当看到对方手里拿着一本拜伦的诗集时有人忍不住这样调侃道;最后,还有人,更多的人选择一种更好的方式——睡觉。
“船长!您或许应该过来看一下这个!”
听见了士兵的喊声,洛塔尔第一时间赶到了控制室,对着潜望镜看了看,嘴角边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好家伙,那肯定是英国人的船,好大的排场啊。”
在U-99号的偏北方,正有一支向西开的船队,由许多护卫舰跟随,位置在冰岛的南面几百英里处。
“好了,伙计们,开始工作吧!”面对等待多时的猎物,洛塔尔显得格外兴奋,他通过潜望镜上的通话管将命令传达了下去,令所有战斗人员各就各位,他爬上了指挥塔,全员进入一级战斗紧备状态。
海面上的能见度因为暴风雨的关系而降低至500米以下,但是洛塔尔还是在北偏东约30度的位置隐约捕捉到了另外一艘潜水艇的身影。
洛塔尔此时此刻并不知道,那正是U-47号潜水艇。
前一天午夜,京特尔•普林发现了这支向西行驶的船队,第二天清晨,在暴风雨的掩护下,他的潜水艇冲出水面,逐渐靠近船队。突然,炮声迭起,U-47号暴露在英国豺熊号驱逐舰面前,驱逐舰立刻对其发动了进攻。普林潜入水下。为了避开驱逐舰,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改变速度,深度,方向或长时间沉默5个小时后,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
“船长,有无线电通讯传来。”坐在无线电室里的士兵朝通话管喊道。
“很好,第一时间破译出来。”
“‘我们……被击中了,不要再靠近我们,请离开,全速离开……我请求您——京特尔•普林少校。’”
洛塔尔此时此刻无法看到那位士兵脸上那近乎是挫败一般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话,倒是可以为自己的表情做一面镜子。
作为一名潜水艇艇长以来,洛塔尔从未有过象现在这样的不知所措。
[“克雷茨克默少校,你会为了营救别人,无论是朋友,友军,敌人,还是别的任何人,而将自己的潜水艇置于危险中吗?”
这是潜水艇艇长考试的最后一关,答案是无庸质疑地,无须犹豫地。
“不会,长官。”]
[“克雷茨克默少校,你会为了营救别人,无论是朋友,友军,敌人,还是别的任何人,而将自己的潜水艇置于危险中吗?”]
“撤退,U-99号,撤退!”
洛塔尔•克雷茨克默,自己活了25年,此时此刻,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口中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少校……?”
士兵们听到这个命令时都为之一震,虽然理智告诉他们不该有一分一秒的怀疑,但就平常人的心理上不可能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个事实:眼睁睁地目睹同伴死亡的事实。
就和洛塔尔的心情一样,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所以他不得不提高嗓门以掩饰自己的弱势。
“上浮!紧急上浮!轮机长!”洛塔尔扔下通话管,直接冲着船舱里大喊道。
轮机长没有时间对船长的命令产生疑问,他紧接着大声传达命令,“紧急倒车!”
“我们会被发现的!少校!”
“我们继续下潜的话会被驱逐舰的潜艇探索器抓个正着!到时才是无处可逃了!”洛塔尔一直死死地盯住潜望镜,“雷诺下士!一号鱼雷发射管准备!”
那是一支由5艘驱逐舰护送的英国船队,就一艘潜艇的兵力根本无能为力。
原本是一心想遇到一个大一点儿的猎物,没想到却让自己中个头彩。
不过洛塔尔此时此刻已经笑不出来了。
U-47号潜水艇被驱逐舰的深水炸弹击中,在水下50英尺的地方挣扎。冒上水面的气泡使英国战舰得知了它的准确位置。豺熊号驱逐舰穿过泡沫投下了另一组深水炸弹。晚上20点46分,一声剧烈的爆炸声波及洋面。水下射出几道橙色的光亮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洛塔尔的眼睛一直贴着潜望镜,他的身体就这样僵硬在那儿,生怕一动,眼眶里的泪水就会夺眶而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从指挥塔上走下来,船舱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通讯兵放下了耳机,他们看着他们的船长,一言不发,洛塔尔看了看他们,转过身去,缓缓地举起右手,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所有人也跟着一起,敬了礼。泪水在洛塔尔的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有掉下来。
大家都知道,京特尔•普林牺牲了,而那个U型潜艇的不败神话,似乎也从这个时候起,开始崩裂。
“船长!我们被撵上了!”
这么一句话,打破了船舱内原有的肃穆。
“快回到各自的岗位!各就各位!”洛塔尔跑回指挥塔,所有战斗人员也回到各自的岗位。突然,船身一阵剧烈的震动,船舱内的照明也在一瞬间暗了下来,好在过了一会儿又亮了,不过紧随其后的又是一阵剧烈的抖动和爆炸声,U-99号此时离海面不远,原本刚刚平静下来的海面此时此刻又一次被炸得水花四溅,浪花象是被击碎的白玉一般散落在空气中。
“他们在向我们投深水炸弹!见鬼!我可不想在为别人祷告过后自己再跟着一起上路!”
“你给我闭嘴!中士!上浮!冲出水面!全速前进!”
没有月亮的夜色中,U-99号终于冲出了水面,所幸的是,刚才的几波进攻并没有使潜艇的机动装置受到损伤。
“不行!船长!我们甩不掉他!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准备发射鱼雷!雷诺!”
雷诺下士站在鱼雷发射管前,做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北偏东58度方向,开火!”
鱼雷从后鱼雷室的发射管里射了出去,将大海划出一道雪白的伤痕。
“在这种速度下发射鱼雷的命中率……船长……”
“那就让我们把命运交给万能主吧。”洛塔尔右手握着潜望镜,左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几秒钟的寂静后,海面上绽放出一朵金黄色的花,爆炸声从几百米外的地方传来却依然震耳欲聋。在海面上的那艘驱逐舰被炸得粉身碎骨。
就连接受最终的死亡也是这么大张旗鼓,而不象潜水艇,静静地沉入海底。
“看来,不论是天堂还是地狱,至少现在还不愿意接受我们。”洛塔尔说了这么一句调侃的话,虽然逃过一劫,但是并没有人有丝毫的轻松感。
“船长,”通讯兵转过头来,他的眼神中闪烁着犹豫,仿佛知道了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什么事?”洛塔尔从指挥塔上走了下来。
“这……是刚才,从U-47号上传来的,最后的通讯。”
站在他身旁的士兵推了他一下,仿佛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一样。或许的确是这样,整个船舱内顿时又被一种压抑得让人窒息的气氛填满了。
“告诉我吧,告诉所有的人。”洛塔尔点了点头。
“只有一个词,”通讯兵放下了耳机,“‘Abschied’”他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整个船舱如死一般地安静,似乎可以听到,有隐隐约约地抽泣声,空气中也似乎能够闻到,那属于眼泪的淡淡的咸味。
Abschied,Farewell。
洛塔尔慢慢转过身去,没有说一句话。之后,一直过了好久好久,没有人说话,只有潜艇在海中行驶时,划破海面的轻微摩擦声,好象是从天堂里传来的祷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