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历史之间]天人传说·东洲旧事（草稿）

亚丁湖 · 发表于 2004-12-26 00:3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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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这是一个属于狼头纛的、充斥着烈火、鸣镝与亡魂哀号的夜晚。” 
 
若干年后，当大龑的兵士们重新回到龙安，他们也许会在昔日司天监的废墟中发现这段被某个史官刻在观天石晷上的话。这大概也将是龙安城对今夜这场大灾变所留下的唯一记忆。我们可以想见，许多年后，大龑九成九的史家与文士会面对着这段不到三十个字的记录手足无措，兴许让他们调动了所有的词汇与想象力也无法形容今夜这场灾劫的万分之一，恐怕连最善于敷演地狱形相的布教僧也无力描绘这座闻名天下的大都市在顷刻之间落入火海的怕人情形。他们当然更无法去猜度那无数习惯了城市繁华生活的京城人在血与火的背景中最后一次注视这座正在燃烧的名都时究竟怀着怎样的心境。 
 
失去了天子的宫室就像失去了心的死人，在死去了的明光宫的东面，供奉着大龑一百三十多年来六位君王神主的太庙独自静穆地见证着龙安的毁灭。在太庙的享殿前，曾经目睹了当年那个匹马单剑统一上林七州十九郡的烈武皇帝那煊赫威仪的古银杏，在帝王家庙火一般殷红的围墙里沉默地仰望着头顶那四角的绯红天幕。 
 
许是早已作古的皇帝们地下有灵，吞噬一切的烈火似乎也颇顾忌这太庙里无所不在的皇家威严，恭敬地绕开太庙的高墙。然而看护太庙的巫祝与太卜们却不理解历代帝王英灵的苦心，早已作鸟兽散——并且太庙里又不见了好几件金玉礼器。 
 
让那些庄严的钟鼓雅乐和书写在绢帛上的古雅祭辞一道见鬼去吧！今夜的主角并不是它们。 
 
烈武帝方龑当年手植的银杏默默地注视着守在太庙神道中央的戎装老人，干燥的热风拂过，树一动不动，人也一动不动，像一株微伛的树。 
 
太史简子箴全然不顾及君臣之礼地从太庙正门跌跌撞撞地跑进享殿前的宽阔庭院，几乎是快晕厥般地勉强向面前这位外罩紫色战袍的老人行了个屈膝礼。满脸烟尘的他仿佛刚在荆棘林中打了滚似地，身上的宝兰色朝服竟变成了一种沾满了血与土、比乞丐的百衲衣还要破烂的东西，哪还看得出半点太史官的儒雅风度。 
 
守在享殿前的戎装老人望着狼狈不堪的太史官，不觉长叹出声，扶起了半跪在地上的简子箴。 
 
“大人……下官……”简子箴慑于老人脸上深深的刀痕——那是当年蛮族武士留下的——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简太史……”老人本想问“诸位殿下可好？”但见简子箴的模样，心下已有几分了然，问不下去了。 
 
“禀勋武公……英王、毅王两位殿下已捐躯在东华门外……永王殿下举家殉国……穆王殿下撞死在昭明殿的华表下面……还、还有太子殿下、殿下他……” 
 
简子箴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再次跪下身去，从怀中掏出一只黄绫包裹的方匣，双手捧给老人。 
 
老人并没有接过方匣，只怔怔地望了那半尺见方的匣子一眼，深呼出一口气，才缓缓地开口问道：“殿下可有什么言语要说与老臣？” 
 
“太子殿下殉国之前，对下官说：‘请转告傅老将军，我大龑从来只有死了的太子，没有苟活的降臣！’” 
 
“好……”勋武公傅令威微微颌首，一字一顿地吐出话来，“终究是烈武皇帝的子孙，没辱没了我大龑皇家的门风。” 
 
简子箴捧着那方匣跪在地上，对面太庙享殿中死去皇帝们的肖像木然地望着他，望着这满身尘泥鲜血的太史所捧着的那黄绫方匣。 
 
太庙外的厮杀声渐渐大了，傅令威仰头望了望被焚城大火映照成绯红色的夜幕，俯下身去扶起了简子箴。 
 
简子箴还不及开口，年迈的将军已经从太庙享殿的祭桌上取下三支金箭与一幅黄绢卷轴，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塞到简子箴的怀里。 
 
简子箴望着怀中的金箭与卷轴不觉一愣：“大人……您这是……” 
 
“简太史你听着，”傅令威盯着面前这与他的子侄一般年纪的太史，沉声说道，“龙安眼看着是不成了——可是我大龑的江山社稷还要撑下去，绝不能就这般容易地拱手送给西林的蛮子！老夫要你去见当年被先帝逐出龙安的睿王殿下，请他执掌这烈武皇帝留下的传国之宝，光复本朝，听明白没有？”细辨这位昔日名将的言下之意，竟是要与龙安城共存亡了。 
 
简子箴听了他这番话不觉煞白了脸：“勋武公，要殉国赴死也该下官去，可您、您……” 
 
话不及出口，随着傅令威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守在太庙四周的十多名校尉已强拥着他奔出了太庙，只来得及听见那位昔日震慑西林诸族的老将低喝：“迂腐！你蒙受圣恩至今，白拿了大龑的俸禄，不但不思报效，却急着去死？” 
 
太庙再次恢复了它死一般的静默，龙安乃至龑朝毁灭与否，死去的皇帝们是不会关心的。 
 
“没有一位武士希望自己死在儿孙环绕的楠木床上。”昔日的大司马傅令威曾这样对昭德帝方耆说。 
 
所以，当西林人特有的呼啸声一波波地从太庙外涌进来时，傅令威只是扶了扶自己的金兜鍪，随即拔出了腰间正鸣响不止的名剑“射斗”： 
 
“西林狼主叶护特勒听着，大龑傅令威要与你一战！”

亚丁湖 · 发表于 2004-12-26 00:38:31

秋风刚起，挟裹着一身寒气的山雾先生就成了苍望山的常客，他那阴湿的灰白色长袍常常将这座在郢中毫不起眼的山连同它山脚用来安置流官的乡下军府整个笼起来，每到这种时候，就只剩下门卫老莫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喷嚏从雾幔后传出来，向天地日月宣告着苍望山戍营府的存在。 
 
眼下，红鼻头的老莫正背倚着大门口早已面目全非的石兽，独自叼着烟杆瞅着灰濛濛的天空走神。 
 
除了走神，他也实在没有别的事好做——参军和行军司马都像着了魔似地忙着斗嘴和叹气，倒让老莫着实地清闲下来。 
 
山下的张货郎是老莫的熟人，常在郢中走商的他消息灵通，又有一肚子的疙瘩玩意儿，几天前他上山来为老朋友送烟叶的时候，趁四下无人，拉着老莫一脸神秘地说起什么“貅鈚星临世”、“大龑朝要完”之类的怪话，老莫这才晓得，眼下不但蛮子杀进来了，就连皇上也没了，再用不了多时，大概就到了说书先生常讲的“天下大乱”的时候了。 
 
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烟，再用力喷出来，白烟与灰雾纠结在一起。 
 
老莫突然觉得烟气有些扎眼，他粗鲁地用袖口擦了擦眼眶，长吁了口气，哑着嗓子随口唱道： 
 
天微山，折戟关， 
上接天，望龙安。 
年年只见儿郎去， 
哪见儿郎把家还。 
…… 
山雾迷离，老莫低沉嘶哑的歌声回旋在军府上空，给这所巴掌大的老衙门更添加了些许苍凉感。 
 
老兵，旧屋，凄迷的山雾，四周横七竖八疯长的老林子，还有军府后依稀可辨的山峰，倘若落在哪个风雅之士眼中，倒也是一幅不太糟的“秋山戍旅图”，不过天下总有有些煞风景的人和事—— 
 
一阵急促的、马蹄铁落在石头上的声音打断了老莫唱歌的兴头，他有些扫兴地闭上嘴，扣了扣烟锅里的灰，朝雾里那道逐渐清晰的影子瞄了一眼，不觉愣了愣。 
 
迎面而来的不是他预料中的小个子驿丞，这个大清早就赶到这乡下军府门前的不速之客甚至没有像老莫想象中的那样骑着一匹高大的儿马——当然更没有骑着驴或骡子这类只配在乡间小道上拖着车、曳着步子的平凡牲口。 
 
老莫讶异地抬头瞅着面前这古怪客人和他那头如马一般高大且如雪一般白的牡鹿。饶是见过些世面的他，见着这骑鹿客和他怀中倚着支上系朱绂青玉的竹杖，也不由得怔了怔，只习惯性地站起来扬声发问：“这儿是苍望山戍营府，来者有何公干？” 
 
还不等那骑鹿客回答，老莫身后已窜出一连串的扔毛笔声、砚台落地声、争抢靴子声、夺门而出声，间或还杂着几句颇客气的挖苦： 
 
“任大人不愧是水官出身，果然有把子力气啊。” 
 
“可不是么，在下不比左大人是从龙安外放的‘贵官’，粗手粗脚的，实在惭愧得紧哪……” 
 
老莫在门口听着那两个落魄流官的酸话，头皮不由得一阵发紧。他轻轻摇了摇头，没好气地对骑鹿客说道：“哪，我们这管事的就要出来了，有什么紧要事情，只管对他们讲……”他的话刚说了一半，那骑鹿客已掉转了白鹿，向山雾深处走去，全然不顾那两位一胖一瘦的谪官正从府门里走出来。 
 
老莫不明所以地望着那骑鹿客的背影喊道：“先生！先生！您不是有事要……” 
 
“我要交托的物事，不是你背后那两颗小小星子所能担得起的。”那肩倚竹杖的骑鹿客也不回头，只这么淡淡地回了句让人捉摸不透的怪话。 
 
老莫不知其然地望了那骑鹿客的背影一眼，却发现对方已与自己拉开好大一段距离，那身青衣已然要融到山雾中似的，只有他竹杖上轻摇的朱绂青玉依旧在白雾中那般惹眼。 
 
“真是怪人……”老莫嘀咕着转过身去，却发觉行军司马任怀玉和参军左嗣祯这对老冤家竟然肩并着肩一道在军府大门口站着。 
 
老莫不禁愕然，正想回屋里翻一翻历书，查一查今天的日子有什么不对劲，却听见行军司马对着那骑鹿客高声叫道：“如果足下是为睿王殿下而来，就请到后山去吧！” 
 
老莫远远望见那骑鹿客似是轻点了一下头，随即一拍身下的白鹿，消失在重重的雾幔中。 
 
那个曾在龙安风光过一阵子的圆脸参军瞪着漫山遍野的雾气，有些迟疑地自言自语着：“叫他与殿下见面，没问题吗……” 
 
任怀玉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一味沉默地望着头顶灰茫茫的天幕，那张不比乡下塾师体面多少的削瘦脸孔上只看得到他满面的肃容。 
 
在两位谪官所看不到的山那边，重重的雾幔下，身穿麻衣的少年独自坐在一抔孤坟前发愣，墓前那方寒酸的石碑上镌着一行不甚高明的奉安体碑铭：“先考大龑昭睿王方讳靖大人之墓·孝男翊谨立”也不知是因为匠人不懂得朝廷的礼制还是营建者的特意安排，这方胆敢在国号前面加“先考”字样的墓碑就那样堂而皇之又不伦不类地矗立在低矮的坟头前。 
 
鹿蹄踏在落叶上的声音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转过头，正好看到一片枯黄的树叶缓缓地落到正要翻身下鹿的骑鹿客的竹笠上。 
 
对那青袍竹笠的骑鹿客仅仅轻瞥了一眼，少年便又转过头去。 
 
“自刎或哭坟都请滚远些，小爷没兴致替你收尸、陪你掉眼泪儿。” 
 
青袍客低笑一声，一边从白鹿背上跳下，一边施施然回答他：“我与睿王殿下素昧平生，也不曾受过他一点一滴的恩惠，所以我既不会为他自刎，也不想为他哭坟。” 
 
狠狠地扭过头，麻衣的少年对这不知死活的青袍客怒目而视：“那你来干嘛？！” 
 
“送东西给他。”指了指那抔孤坟，青袍客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一面不住地打量着麻衣少年。 
 
不在乎青袍客怎样看自己，少年朝着他大大方方地一伸手：“我叫方翊，昭睿王方靖是我爹，如今是我袭了他的睿王爵位，随你要交付什么，尽管拿给我就是。” 
 
青袍客扬起下巴，看着这身穿麻衣而显得身材有些单薄的少年——修眉黑眼，高准薄唇，倒也与当年那个号称“贤王”的翩翩佳公子有几分相像，可惜那眉目之间偏有股掩不住的野气，硬是把他的气质破坏无遗。 
 
虽然有竹笠罩着他大半张面孔，可方翊依然看到青袍客嘴角勾起嘲弄似的笑容，不觉有些恼火。他还不及出声，就见那倚着竹杖的青袍男子耸了耸肩，淡淡说到：“我只是怕你拿不动那般沉重的物事，累我白跑一趟而已。” 
 
他的话音未落，身子已急急侧开，让过了向自己咽喉斩来的匕首。 
 
“一言不合便用匕首来招呼我吗？”青袍客失笑，“当初你父亲风流蕴藉，折服朝野，却没想到生下你这样的儿子，烈武帝的子孙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我知道你躲得开的。”方翊反驳说，“要是连我的匕首都躲不开，你怎么敢来这里见我和我爹？” 
 
黑眼睛的少年顿了顿，又望着青袍客：“何况我们家的子孙肖与不肖，又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管了？” 
 
“虽说有些山贼气，听这话倒也不失为烈武皇帝的后裔。”青袍客嘴角依旧带着些笑容，“没准，你倒真是那东西的正主也未可知。” 
 
还不等方翊发问，青袍客已经将一捆黄绫紫绶的包裹丢过来，方翊不解地去接那包裹，谁料想那看似坚固的黄绫紫绶竟在与他双手碰触的一瞬间朽坏破败，裂成片片灰蝶，四散开来。里面所包着的东西纷纷从他的手指间落到地上。 
 
一地枯叶，托着一方多处磨损、麒麟交纽的蟠龙玉印，几支染着烟尘与猩红血斑的黄金箭簇，还有一卷写着龑朝历代帝王庙号姓名的绢书，也同样被烟尘血迹弄得惨不忍睹。 
 
“这……是什么？” 
 
“这便是你父亲想要的东西。” 
 
“父亲要的是储君之位。” 
 
青袍客冷笑，拾起那卷绢书，望着上面笔画各有缺笔的帝王名讳，淡淡地说：“可不是么，他想了一辈子，梦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的，可不正是这个么……” 
 
“可你拿来的又是什么？” 
 
“奠仪。”青袍客拾起金箭，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又放回地上，金箭旁边，那方镌着太仪篆的玉印可怜巴巴地朝着天空露出它“承命于天，国祚永昌”的印文。 
 
“既然你为了它们而死，那么就让它们下去陪你吧。”望着那座矮坟，青袍客低声说道。 
 
竹杖朝地上一摆，少年听见那青袍客轻轻念道：“煌兮诸火，灵氛化焰……”随着他的吟诵，地上忽出绽出红莲般的烈焰，将那玉印、金箭与绢书都罩在火中。 
 
看着在火中扭曲燃烧的绢书，青袍客侧过头来望了方翊一眼。少年还在注视着那火中的金箭，他的脸被火映得通红，那黑得深沉的眼瞳里似乎也有什么在燃烧。 
 
青袍客长叹一声，朝自己的白鹿走去，正要跨上鹿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看着方翊：“再过些日子，只怕这郢州也不会这么宁静了。你身上要真是流着当年那个拿自己名字作国号的狂妄男人的血，就闯出一条路来给我看看吧！” 
 
拍了拍坐骑的脖子，白鹿扬了扬前蹄，就要向山下奔去，身后传来方翊的喊声——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青袍客微微一笑，抬手摘下竹笠，露出绾在脑后的白云巾，他转过头来，映入方翊眼中的是一张看上去有些懒散神气的年轻人面孔，竟然与他狷利的言辞正好相反。 
 
“我自灵虚山来，姓古，古陵溪。” 
 
此刻，西林的铁骑正在大龑的国都徘徊，而一夜之间丧失了皇帝乃至整个皇室的上林七州，恐慌的阴云正不分贵贱地笼罩在人们头上。无数人将眼睛投向至高的天穹，而隐秘难测的天意依然躲在群星的后面，没有显现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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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历史之间]天人传说·东洲旧事（草稿）

第一章 山中客（上）

第一章山中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