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历史之间]发如雪

蘭和風 · 发表于 2006-2-8 03:28:25

一 
终于，在铺天盖地的荒芜中，如明镜出匣般出现一片张狂的、充满活力的绿色。 
“是竹林啊……”玉簟子甩了甩拂尘，敛起宽大的衣袖擦去满面风尘。 
一定很少有其它的林子比得上这座的美了。谜一样的竹林啊！繁盛的碧绿伸展开来，被风撩拨的细叶织成不整的穹门和翠色的云，停在清朗蔚蓝的天空下。整齐、坚强而光滑的枝干，以笔直的姿态散发出惬意的气息。 
站在原地拿捏了半晌，玉簟子眉目一凛，随即谨慎地进入。竹子交错的枝梢隔离出沉寂的天地，阳光对待这里似乎格外慎重和吝啬，四周柔和的阴暗慢慢升腾、交织、笼罩——竹林内部较之外观显得神秘莫测。 
而为这静谧的气氛增添诡异的，则是那若有若无的琴声。这也正是吸引玉簟子前来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自然是饮水。排除开以上两个，还有他感受到此地有股极为异样的妖气。虽是妖气，但并不邪恶暴戾，反倒圣洁端庄。 
然而毋庸质疑确为妖气。 
一个人影突兀地扑入玉簟子的眼帘。乍在清一色的盎然碧绿中见此异色，他稍稍有些来不及适应。 
——水样的长发倾泻一地，闪耀着惊人的银光；清秀的容颜有几分肃然，眉尖眼角缀点轻愁；肌肤剔透胜云，白皙晶莹到隐约渗出淡清色。 
如此的绝世，如此的超凡，如此的脱尘！把双眼使劲眨了又眨，玉簟子莞尔微笑。 
明显感知到他的存在，抚琴之人却并未停下指下的动作，继续徐徐按拨琴弦。琴声不急不噪、舒缓平和，像清脆的鸟啼回响在空旷的山谷，又好似掩在山岚晓雾中初升之日的万丈霞光。玉簟子顿时神思恍惚。 
但是渐渐地、渐渐地，一股潮湿寒冷的气息弥漫，阴霾遮天蔽日，风声如泣、雨声如诉，立刻将沉醉的他推入晦暗阴涩的雨雾。 
登地战栗。玉簟子知晓倘若对方起了杀心，他根本不堪匹敌。对手的力量远远超越自己那半吊子的道行法术。无形之物的威力，霸道地凌驾于目可视、手可触的实物之上。 
因而他感到万分庆幸。 
“很久……”琴声终止，发如雪的抚琴者轻轻低语，“已经很久没有人出现了……”他仰起头，对着玉簟子浅浅一笑，宁静和婉的微笑冲淡了年轻面孔上寥落的沧桑。玉簟子便也还礼。 
“在下华音，请教道长仙号？”黑绸绣金的华贵长袍层叠舒展，在他起身的动作下优雅惊艳得像一朵倾城的花儿完成绽放般绚丽。玉簟子迟了片刻才报上自家姓名，并且解释自己不过是个闲云野鹤、游历四方的俗家道士——因为他愕然瞧见青年的头升到和他齐高后仍怪异地一直往上、再往上，直到……直到青年委地的雪发末端完全脱离地面，直到他看清楚青年并没有双足而是拥有一条青紫花纹的蛇尾。 
“道长……不，玉簟子，你吓到了么？”华音双手抱琴横在胸前，笑吟吟地冲玉簟子眨眼睛，很顽皮的那种。玉簟子点点头。华音缓缓降下身躯，将庞大粗壮的蛇尾重又隐没在杂草丛中。现在的他与正常人无多大异样，只是妖冶的风华和雪亮的长发暴露着他的不同寻常。 
“那么玉簟子，你有没有兴趣听我的故事？我并非这样过了半生……曾经的曾经，我也是那滚滚红尘里的一份子。”华音将琴摆端正，又试了两手音。 
玉簟子忽有所悟。恰在此时华音一声叹息，奏起一曲《凤求凰》。满竹林倏地掠过迷幻的风，而玉簟子眼前逐渐氤氲出光怪陆离的虚景。 
“那是……什么时间的事了？自从在这竹林复活我就遗失了光阴。不过这个故事的最初，我是……” 
 
二 
华音，任参知政事的时候年仅二十九岁。 
这简直不可思议。 
更何况，他是那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在人与人间流窜的蜚语中更多指向的是他出色的外貌而非杰出的政绩——美如冠玉，宁静而淡漠，像凉润清泠的水，像沉稳安泰的山，像天上柔光寂寂的月亮。 
人们暗自揣度他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假设的口吻暧昧而猥亵。 
但华音总是很坦然。他严于律己、秉公执法，为人和善谦逊且极有分寸，几乎无可挑剔。不露破绽，令所有意欲除去他的人毫无下手的机会。 
然而人无完人。即使高洁如斯，也有七情六欲。华音不是神仙，他是人，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子。 
 
弦乐幽然回旋，悦耳至极的琴音如流水清泉滑过光润玉石。 
“真是天籁啊！”太宗满意地支颔，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华音的手指悠悠离开琴弦，起身谦卑地行礼。太宗命人赏赐了几样玉器，又转首对身侧纱帘后端坐的人儿宠溺地说：“凝绝，你觉得华爱卿这一手琴技如何？” 
由于有纱帘遮挡，只能隐约辨出后头坐着一名女子，而女子开口说出的话语透着清雅，那股子空灵气息令人想入非非又肃然起敬：“华副相年轻有为，且精通音律，实为我大宋的栋梁之材。” 
“湘公主言重了，微臣担当不起。”华音欠了欠身。 
“哪里。华副相的琴艺恐怕已在本宫之上……父皇，能否请求您允许华副相指导凝绝？” 
“胡闹！”太宗皱起眉头佯作生气，实则却是气不起来的。他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慈父一样疼爱自己的掌上明珠，不然也不会让朝臣在这场仅为湘公主解闷的小型聚宴上奏曲助兴，“华音乃国家重臣，怎能将时光消耗在你身上？” 
“三日。凝绝只求三日即可，不会耽误华副相太多时日。” 
“那——华爱卿的意思？”太宗询问的目光探向华音。华音微笑，俯首：“能为公主效力，微臣万分荣幸。” 
 
华音在帘外拨着琴弦，湘公主便在垂帘内静聆。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感觉富丽堂皇的锦屏、华灿光耀的帷幕都径自隐没于一种空荡荡的昏暗当中，天地间惟独抚琴者最是清晰。 
他是那么清秀，浑然一介文弱书生。但是再怎么温文尔雅、清淡如菊，她也从那坚毅清澈的眸子里直直望进他的魂——或者说她觉得自己看到他端正高洁的表象之下，那种铮铮的傲气与豪迈。 
湘公主突地恍惚了神思，直到华音出声道出“微臣告退”之时才稳住意识。 
华音离去。他的焦尾琴如今摆在湘公主凝绝身前。暮色在苍茫天际摇曳，长灯里油添得极满，灯挑得明亮无比。侍女用精致的象牙镶玉石的梳子输理湘公主流丽委地的美丽黑发。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髯髯颇有须。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湘公主且吟且唱地和着琴声，慢慢地、反复地用《陌上桑》的词去附他的曲，一遍又一遍。倏地又失了兴致，收手，怔怔地注视焦尾琴，尔后轻微地叹息。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三日。三日里，世界出现出一种异常的绚丽色彩。 
 
“她的风华足以映亮整个天地。”华音突兀地发出这样一句感叹。玉簟子怔忪了片刻，继而释然：“湘公主清滟亮潋的美貌艳冠天下。” 
“她拥有的……不单亮丽容颜……”华音忽地换曲，一首曹操的《短歌行》被撩拨得雄壮、威武而绝望，“事实上，我……我未曾窥探过她的真正面目。” 
 
三 
学琴的短暂三日过后，参知政事的生活再没有和湘公主有任何交集。 
直到湘公主即将被送往大辽，接受和亲的命运。 
 
刻在华音脑海中最深刻的印象，是天空清澈得像泪水洗礼过的良心。 
“请。” 
摒退下人，湘公主亲手将一盏茶轻轻推至华音身前。华音稽礼，但并不就饮。 
“不知公主召见微臣有何事？” 
湘公主就不言不语，仅在面纱后面用明亮的眸子凝视华音。华音不动如山，镇定自若。许久，湘公主发出清淡若叹息的笑声：“恕凝绝冒昧。” 
华音的神色没有丝毫触动。他恪尽规矩地退下，不显纤微不满。 
呆坐半晌，一滴泪滑下湘公主的面颊，流进她妃子红的唇。 
“为什么……你明明动了心……为什么……” 
我看得出来。在面对天下人的时候，你宛如神灵一般脱俗出尘，然而在面对我的时候，你的眼睛里闪现的，是一个普通男子望对女子的波澜！ 
 
“你爱她么？”玉簟子直截了当地询问。华音不躲不避，干脆大方地承认。 
“但我不能，你知道。”华音眼波流转，竟是无限凄楚的妖冶，“而且那次私会……在湘公主一行出发之际，太宗赐了我一杯掺有鹤顶红的酒。” 
玉簟子瞪了瞪眼：“鹤顶红？皇上要杀你？” 
“正是。” 
“你服了么？” 
“我绝不抗旨。”华音顽皮地眨眼睛。玉簟子抚住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华音，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遇见过一个……叫作深殷的人？” 
华音深感惊诧：“你认识深殷？” 
“只是耳闻过他的事迹。”玉簟子一甩拂尘——在故事开始之初他就隐隐有几分猜度，现在则终于攒足成把握了，“那个异域方士行踪诡秘，你遇上他真不知是吉还是祸。” 
华音恢复常态，用了然于胸的目光扫了玉簟子一眼：“深殷……他告诉我他是妖术师，所以玉簟子，你不必对此做修饰。” 
玉簟子的笑容很快荡漾愧疚的涟漪。 
“这个扶桑人确实古怪非常。不过我很感激他。若不是有他，我一定是慢慢化为尘土飞扬在世间。 
“我遇见他的时候还没有入朝做官。在一家客栈里，这个只能用‘华丽’来形容的男子走到我跟前，笑吟吟地递给我一个木偶，说它能解救有朝一日死于毒药的我。木偶身着华服，眉宇间竟当真与我相仿。” 
玉簟子不无好奇：“你信了？” 
“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我把那个偶人放进包袱……然后进京赶考……之后的事不说也罢。”华音把语调放低缓，“在宦官宣布皇上赏赐毒酒一杯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深殷必定能预知未来，否则怎会教导我这个死者苏生的法子……”华音自始至终保持微笑，只是如今笑中渐渐泛开泪光，“饮尽毒酒后不到五个时辰我便毙命。我的家仆依照我的吩咐将我葬在此处，胸口放置当年深殷交付于我的那个附带符咒的木偶。按照他的说法，满月之日我的魂魄便可附身到木偶上，就此复活。 
“如他所言，我确实复活了。但醒来就是噩梦！一条蛇钻进我的墓穴，异常凑巧地压在偶人身上。于是，我成了这副妖怪的模样，再也不可能出去重见天日……” 
“你是否和湘公主约定过什么？”玉簟子谨慎地探询。 
“没有。我和她……甚至连衣袂都没有过摩擦。”华音带着无可奈何的苦笑抚琴。 
 
四 
华音会永远永远，以妖怪的形态活下去。 
永恒寂寞的禁锢。 
 
步出竹林，玉簟子深深呼吸清香渐失的空气。 
当生命的存在被静止，永恒就是无限痛苦的煎熬。自以为年华如白驹过隙般飞速消逝的华音不知，此时距离湘公主去大辽和亲不过一年。 
“她……过得好么？”华音小心翼翼的声音仿佛仍在玉簟子耳畔盘旋。 
“她很好，宋辽也相安无事。” 
“那就好。” 
玉簟子不怎么情愿回忆华音心满意足的孩子似的笑靥。 
他欺骗了他——湘公主在嫁去大辽不足数月便传来暴病而亡的消息。在流言中可以轻而易举地筛拣出真相，那就是湘公主是服毒自尽的。 
苍穹碧蓝，阳光灿烂。 
玉簟子觉得陡然一阵心酸。 
 
<MARQUEE>广告：妖术师深殷同志为客串角色，有兴趣者敬请关注本人的《异十三》……（这个，是恐怖宠物店式的小说，当然王道的美少年会增加到三个……<img src="..leadbbsfile/UBBicon/em02.GIF" align=absmiddle border=0>）</MARQUEE>

Angela · 发表于 2006-2-8 04:46:22

华美，空灵——文风 
 
这两人咋看咋像爱丽西娅跟华奈兰希——人物 
 
坑来了，坑来了——结尾

潋 · 发表于 2006-2-8 20:35:15

感慨万千……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幸得以窥见爱写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童话而非悲伤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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