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历史之间]《迷魂记》第三回三月春梦几多时

蘭和風 · 发表于 2006-4-21 02:42:38

城市里常常举办娱乐杂耍的娱乐中心称作“瓦子”。 
洛神会正是在洛阳最大的瓦子举行总决赛。场地严限人数，仅允许容纳一百五十人入场观看。荷歌、侵晓近水楼台先得月，事先早有准备地从琼玉楼预定了最前排的座位，开赛之际自然是不慌不忙地入内。 
偌大的“瓦子”此时已经座无虚席，放眼望去尽是人头耸动。外围矗立着无数彩旗，无非是一些赞助商的广告，诸如“‘还我清白’洗衣铺提醒您，精彩不容错过”、“笑声、掌声、喝彩声，一声都不能少——虹泉染坊，给你点颜色看看”、“尝香思包子店敬告广大新老客户，今日有特价酬宾活动，另外——洛神会，想秀就秀，要秀得漂亮”。位于场地中央的舞台倒是布置得挺高洁的，没有弄些彩绣辉煌的俗不可耐的装饰。 
侵晓东张西望，电光火石间洞悉全场布局。观众席前方是正对舞台的评委席，一溜儿三个座位。舞台左右两侧各有一列整齐的桌子，算算起码不下五十个。虽然他过去未能亲临洛神会现场，不过他有看过《尤其关注》和《石榴周刊》之类的娱乐杂志，略加思索便能醒悟那是留给此类传媒的特派记者们的席位。届时他们就在那儿，或书写或素描地描绘洛神会总决赛的盛况，为全国观众播报。 
“二位英俊不凡卓尔不群风度翩翩文质彬彬气宇轩昂风流倜傥潇洒帅气举世无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公子——”一个手拎一大篮西红柿的农民样商贩笑眯眯地凌空跳入侵晓的眼帘中，“要不要买上几个？自家地里产的，质量倍儿棒，手感舒适软硬适中大小正好，加上二位绝对百发百中的身手，想必——” 
买西红柿做什么？“不买。”侵晓没商量地挥手说道。荷歌却笑容可掬：“给我来……不多，就五十个吧。” 
怎么不是论斤两卖的？侵晓糊涂了。尽管他想不耻下问，可惜小贩一双见钱即开眼这下只盯着荷财神，压根儿就不睬他，把他藐视得好没趣，一口忿恨哽在喉，索性撇过头眼不见为净。孰料一扭脑袋，竟望见满场非的流动货郎担，所售之物除西红柿外更有鸡蛋、大白菜，十足农贸市场大入侵，然而这样的形容尚不够贴切——一熊腰虎背的彪壮汉子正用狮吼功在观众席那头叫卖板砖：“瞧一瞧，看一看！大放血的跳楼价嘞！十钱一公斤，有整有碎，无棱无角，任君挑选！质量优秀，砸不死人，包准效果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怎一个‘爽’字了得！” 
侵晓实在雾水兜头，看来他要学习的东西还很有些多。他扯了扯荷歌的袖子，张口就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另一只手草草往“瓦子”兜了一圈，落在那汉子身上。 
“用来对付评委的啰！”荷歌啧啧咂嘴，塞了堆西红柿给侵晓，“喏，待会儿你要是觉得哪个评委点评得糟糕，就充分行使民主权宣泄愤怒的情绪吧！” 
“那当评委不是太惨了点？”侵晓嘴角抽搐地注视着卖砖汉生意兴隆的场景，心中有片落叶悲戚地盘旋。荷歌哼哼唧唧地啃着西红柿：“才不呢，他们绝对是有备而来。” 
此时舞台上拉出巨大的鲜红横幅，上书：“距离‘洛神会’洛阳总决赛正式开场还有半柱香时间，请观众们尽快入座，闲杂人等迅速离场，检票员现在可以开始工作了！” 
“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啊……”荷歌吃完西红柿，抹抹嘴巴，又一本正经地从袖子里摸出包五香酱牛肉干，有滋有味地咀嚼，“哎，侵晓，我们来玩猜谜游戏如何？” 
“好哇。”反正闲着也是无聊。 
“咳，你听好了——五只毛毛虫排成一列纵队在大街上走，领头的毛毛虫一边走一边唱：‘我后面跟着四只毛毛虫。’第二只毛毛虫也跟着唱：‘我后面跟着三只毛毛虫。’第三只毛毛虫呢，唱的是：‘我后面跟着两只毛毛虫。’第四只毛毛虫则摇头晃脑地唱：‘我后面跟着一只毛毛虫。’这时候，走在最后的毛毛虫却唱道：‘我后面跟着三只毛毛虫。’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呢？” 
侵晓皱了皱好看的眉，兀自冥思苦想起来：“第五只毛毛虫唱‘后面跟着三只毛毛虫’……为什么？” 
“不急不急，慢慢猜。”荷歌十分得意地拍拍他的肩。 
难道是因为它走的是相反方向？不对，这样一来就应该是跟着四只毛毛虫才对。那么是怀了三胞胎？去！肯定不是这个……莫非又跑来了三只虫？不太可能…… 
侵晓满脑子毛毛虫在得意洋洋地爬，爬得他心里一阵一阵的寒。他实在受不住了，朝荷歌挥起了白旗：“我猜不出来。” 
荷歌笑得贼眉鼠眼：“谜底是——因为第五只毛毛虫在撒谎。” 
吐血！侵晓只差没伸手攫住这小子的脖子！ 
半柱香燃到尽头，鲜红的横幅被撤走，舞台周围燃放起绚丽多彩的烟花。主持人流夜在震天响的锣鼓声和气壮山河的掌声中健步上台，举起一只精雕细琢的喇叭进行暖场演说，一番回首过去、着眼现今、展望未来的高谈阔论结束后，他潇洒豪迈地一挥手：“下面，容我介绍下今天的三位评委！他们分别是——‘高山仰止’高仰先生！” 
一具铠甲武装成的“龙虾”款款入席，在座位上脱下头盔，露出精明干练的老脸向观众致意。 
乍见此场景，侵晓着实吓得不轻：“怎么、怎么会有人愿意打扮成这副德性，就是为了坐在台下对美人评头论足！？” 
“高仰先生是享誉全国的著名作曲家，年轻时曾在牡丹桥主题公园的万人喊叫大赛中夺冠，其名出自‘高山仰止’，当真意境佳妙也！ 
“第二位是当代文豪荼焘先生！人称‘静心居士’的他于无数名胜古迹上留下过到此一游的墨宝，在游历山川的同时升级为大宋最富知名度的新生代词王！” 
又一具“龙虾”粉墨登场。 
“最后一位——来自汴京的霍丽青小姐曾任宫廷乐官，负责调教歌伎与舞伎。她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她的加盟，将确保本届‘洛神会’总决赛更加的专业性以及技术性！” 
侵晓已经做到见怪不怪了。 
“我荣幸地在此郑重宣布：第七届‘洛神会’洛阳总决赛，正——式——开——赛——！” 
全场霎时如天摇地动排山倒海山崩地裂！侵晓抱着脑袋朝后瞄，但见红、蓝、白、黄、绿……无数观众身着各色服装统一成许多阵营。写有“梅依依，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的红色条幅上绑着鞭炮，瞧阵势是预备待这位梅依依小姐出场后引燃的；蓝色阵营打出“柔情似水蓝若水”的旗帜大敲油漆成蓝色的木桶，并且真的是装满了水；有如服丧中人的白衣一群则十分礼貌地手挽手齐声呼喊“出岫之云净无瑕，落雁闭月复羞花”；肩扛竹子的绿色生态型拉拉队写了一身的“管他什么青红皂白，士孙想绿才最绚彩！”…… 
投入！狂热！！如疯如魔！！！ 
“这简直是无间地狱！”侵晓吼出来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首发回合为“展示自我”。 
“下面有请立春组一号选手苏倾城——” 
一位怀抱琵琶的绝代佳人缓步登台。她面带羞怯地往台下一撇眼，脉脉含情的神色便引来追随者的高声叫好。 
荷歌有感而发：“体态轻盈，娇弱春花，冰肌玉肤，秀骨似水，是以秀色可餐也。” 
台上那苏倾城竟仿佛听到一般，如丝媚眼立刻凝固在荷歌脸上，就这么投秋递波地对着他所在的方位开始才艺表演。她这一手琵琶必定是出自名师指点，阵阵清脆的丝弦之声仿若受春风暖意抚慰的草长莺飞，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激越如飞瀑。落落婉转，刚柔并济，一韵一律皆沁人心脾。曲毕，她沉静地起身向观众鞠躬退场。 
“请评委们点评一下。” 
侵晓凝神听了听，三个评委的评语无非是各把白居易的《琵琶行》背了一段而已，便无聊地扫了一眼身后蓄势待发的状如秦朝兵马俑的苏倾城的拥护，埋头翻弄手上的门票。门票当然采用朱华纸制造，翻过来就可以用来写字作投票之用，实乃一举两得的环保举措。 
“下面有请立春组二号选手梅依依——” 
她表演的是古筝演奏。 
“下面有请立春组三号选手江心月——” 
她带来的节目是书法。 
“下面有请立春组四号选手……” 
“下面有请立春组七号选手……” 
“下面有请立春组……” 
螓首蛾眉，明眸善睐，腰若流纨素，指如削葱根，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亭亭玉立，娇小玲珑，环肥燕瘦，各有风韵。无论是艳丽若怒放的玫瑰，还是清秀如细致的幽兰，都展现了多姿多彩的美。 
立春组十名参赛选手的表演全部结束后，稍作休整，惊蛰组选手开始面临总决赛的挑战了。 
“下面有请惊蛰组一号选手士孙想绿——” 
“下面有请惊蛰组二号选手郑旦——” 
惊蛰组二号选手可真算是个另类。不施香水，不敷脂粉，十分清新自然。没有华美的衣衫，没有精细的妆容，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无形中竟就那么恍惚着散开一种娴静清醇的气息，婉约得如同薄云轻轻掩住明月，使她显示出有别于尘世的美。 
一时间会场鸦雀无声。 
打破沉默的，是侵晓大惊失色的一声诧异：“老婆？！” 
 
晨虞万万没有料想到会产生这样尴尬的局面！ 
听说那个叫郑旦的姑娘临时腹痛难忍，被紧急送去接受治疗。于是，后台坐镇的华娘二话没说就把守在方出云身边的她给推上台顶替！她定在那儿不动，不是刻意要展现什么，实在是——紧张到石化了呀！然而眼下，她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无数道目光的“沐浴”！更何况更何况！挽泽王爷，那个在新婚第三天就被她这任性的新嫁娘抛弃的“糟糠夫”居然坐在最前排看着她！ 
完蛋完蛋完蛋！彻底的完蛋！没得说，她这个妻子被休定了！ 
可她不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忘我地惶恐太久——台下已经出现了骚动。来不及多想，晨虞开口清唱起来：“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唱出来她才发觉自己在唱《洛阳女儿行》。既然张了嘴那就继续吧！她半是陶醉半是逃避地微阂双眼，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旋律里：“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最后一个字出口，她飞速蹿至后台，也不管评委还要做点评，推开意欲拦截她的流夜就拔足狂奔，从后门一口气逃出“瓦子”，然后一头撞上一个人。不，是差点撞上一个人。那人姿态奇美地转身舞袖，长袖微带她的腰就收住她前冲的势头，还顺便将她身形稳固住。她忙不迭地道着歉，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人是华娘。 
“少王妃，挽泽王爷正在无双堂等您。”华娘悠然摇着团扇，气定神闲。 
 
“我没想到你会参加‘洛神会’总决赛呢。” 
侵晓态度平和，可亲得要命。晨虞扯出一脸苦笑：“呵呵呵——”笑得异常干涩，像被风沙侵蚀了几百年的石头。 
“唱得很好听。”侵晓进一步表扬道，眼里满含赞美之意地注视她。她在这种视线的关照下颇不自在，只觉得羞愧已极。 
“对了，你该不会是因为这场比赛才离家出走的吧？” 
她摇头，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他。他“哦”了一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虞儿，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出走，真的。珠玑温顺本分，虽是头妻但与你并为正室，地位无差，相信不会为难于你。”他口中的“珠玑”是江南最富甲一方的盐商之女文珠玑，挽泽王爷明媒正娶进门来的第一个门当户对的王爷夫人，“告诉我，你为了什么选择刚一过门就离家出走？如果你讨厌我，当初大可直接与我说，何必委身于我之后选择这种受苦的方式来表示反抗？” 
“不，不是这样的……”晨虞喃喃地说，“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她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侵晓的眼神太过清澈，语气太过呵护，这令她产生了无以复加的罪恶感。但她要怎么跟他解释？他模样好，学识好，性格好，出身好，家世好，门第好，是天上地下都无双的国士。嫁给他，如何不是她修了八百个轮回的福气？ 
是她不知足，是她太任性。 
她凝望侵晓的眸子。她看见欣赏，找到疑惑，发现体贴，可就是无法获取她最渴望获得的——爱意。 
这世上真会有始志不渝的真爱么？不过是门当户对的一双适婚男女，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捆绑得一生一世。郡主算得了什么，养尊处优也无甚用处。尽管她们饱读诗书，才貌俱佳，条件优渥，却只能惟父母之命是从，将一辈子的幸福全拴在一个之前可能连面都见不上的陌生男子身上，宛如菟丝附女萝一般毫无片缕自我可言。 
话说回来，她需要有什么自我意识么？她应当学学文珠玑，安安静静地守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早晨向公婆请安后就安分守己地待在房间里。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只须将她视为主宰自己的天就行了，只须做他要她做的事、说他准她说的话，甚至呼吸哪片空气也要等他点个头。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么？不应该是这样的么？ 
古语有云：女倚男而生，居家为乐谓之“嫁”也。纵然琴棋皆通工诗善画，她原先也是会遵循这样的宿命活此一生——如果她没有偶然听到府中歌伎所唱的《孔雀东南飞》，没有违禁偷偷在出嫁前夜阅读“琴心剑胆沽酒女”卓文君的爱情传奇的话，她会是个三从四德、人人称羡的少王妃，而不是今日这种在众目睽睽的场合中抛头露面，做出理应只有青楼妓女才会不识廉耻地去做的事情的形象。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刘兰芝与焦仲卿以身相徇的爱情使她感动，卓文君“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冲破世俗阻力依然和司马相如私奔结为夫妻的爱情使她惊叹。她顿开茅塞地领悟爱情的存在，为爱情而震撼，更希冀拥有这么一段生死与共的爱情！ 
可是……她要说吗？ 
如何去说？如何向他开口？他又将如何看她？他会鄙夷她么？ 
侵晓自是不知晨虞内心矛盾挣扎的痛苦。见她愁眉深锁，眼中泪光点点，不禁起了疼惜之心。 
“下次别再这么贪玩了。”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卸去她良心承受的负担。他亲昵的举动令她涨红了脸颊，暗自欣喜不已。 
可以的吧？也许，是可以告诉他的…… 
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侵晓，我想要拥有这样的爱情，相濡以沫的爱情！这就是我离家出走的原因。不是你不好——你很好，你太好了！你美好得让我为你心动，让我为你神魂颠倒！所以我逃开，逃开这对你而言只是圣旨的婚姻。我希望我们是两情相悦的知心伴侣，而非我一相情愿的自作多情。 
正当晨虞鼓足勇气预备开口向侵晓倾诉时，出云姗姗行至他们身边。 
“好妹妹，你可太厉害啦！”她心直口快地只顾拉着晨虞讲话，全然忽略挽泽王爷的存在，“《列子•汤问》里说：‘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你唱得如此美妙，若‘洛神会’总决赛现场也有玉户有横梁，怕是跟韩娥的歌声一样，也丝线似的绕个三天三夜不断不绝呢！” 
出云实在烂漫得可爱。晨虞惟恐侵晓遭受怠慢，忙扯了她的袖子为他介绍：“这位是洛阳知州府上的小姐，方出云。出云，这位是挽泽王爷。” 
“你好啊，”出云挺漫不经心地打着招呼，“我是本届‘洛神会’总决赛的霜降组六号选手，欢迎你到时候投我一票。” 
晨虞好笑又好气地咬着嘴唇笑，直拿眼神羞她。她倒不以为意，还用手肘捅捅晨虞，小声道：“这年轻王爷蛮帅的嘛！”又说，“配你恰恰好哦！” 
“乌云堆鸦如墨靛，四鬓刀裁一般同。似喜非喜含情目，相趁桃腮玉芙蓉。皓腕擎圭宫妆样，生成丰采美十分。九天仙女临凡界，月里嫦娥争几分。” 
倘若说侵晓平日里便是目若秋波，那么他现在更是转盼风情。晨虞听他深情赋诗一首，又见他那专注于出云的模样，已然猜到发生了什么，顿觉天旋地转—— 
“砰”的一声，她被自己的芳心砸到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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